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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海闊天空》4個字,是香港導演陳可辛新作的台灣上映片名,但說是陳可辛此刻心境的寫照,或許也不為過。


前一部作品《武俠》,雖然在2012年底被《時代》雜誌(TIME)選為十大年度電影,然而票房與預期有落差,加上母親去世,確實讓他沉寂了一陣。「低潮」、「自我懷疑」......都是他對外談及這段時期時,曾經用過的字彙。


期間,他出版了一本對話集《陳可辛.自己的路》,當中訪問了20幾個人談他們眼中的陳可辛:「我才發現,每個人講的都一樣,不管成還是敗,我沒被這個世界改變過,」出書後,陳可辛曾這麼說。


抱著這樣的心情,50歲的陳可辛再次執起導演筒,開拍《海闊天空》。這部由黃曉明、佟大為、鄧超主演的電影,以中國企業「新東方英語學校」崛起背景為原型,說的是3個年輕人如何在夢想、現實與歲月間拼搏,但同時也帶出30年來大時代的磅礡變化。5月中在中國上映後,票房已突破人民幣5億元(約新台幣25億元),氣勢相當驚人。


而一如陳可辛過去每部作品總是引發熱烈討論,《海闊天空》中對「創業致富、美國上市」的鋪陳,同樣激起各種激烈的論辯。


不過,走過一番起落的陳可辛,此刻看待各種聲音,顯然更豁達了些。片中有不少經典台詞,問他哪一句最像現在的自己?沉吟幾秒,陳可辛選出「我就是為了自己,起碼我承認」這句,「特別是『起碼我承認』,」他強調。因為人到中年,能誠實面對自己,最為可貴。


目光總是凝聚在眼前的一個點上,邊想邊說,使他回答問題時,看起來更像哲學家的陳可辛,也用同樣坦誠的態度,在這次採訪中,剖析了銀幕下他的諸多思維。


在「海闊天空」裡,你把3個男人的友誼刻畫得十分動人。在自己的人生中,你怎麼看待友誼?


我一直很嚮往友誼,所以它在我的電影中常常出現。有時候,觀眾會以為導演常拍某個素材時,他自己肯定有豐富的經驗,其實我不是。


以前我常說「我沒有朋友」,很多人叫我別這麼說,這會讓覺得是我朋友的人不高興。但這是因為我對友誼的定義,真的是像電影中呈現的,是從小在還沒有利益關係的時候建立的。


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太成熟,覺得同齡的人都很幼稚,和別人相比,我的成長是逆向的,是反過來的。相對的,我現在比我同齡的人幼稚(笑)。


小時候,我通常跟比我年齡大的人交朋友,但對方通常不會覺得很serious(認真),不會把我當成他的好朋友,所以,我沒有從小到大的朋友。不過,對於一輩子的好朋友,我確實是非常嚮往。


夢想呢?這是另一個在電影中反覆出現的關鍵字。


我是個非常skeptical(懷疑論者)的人,對什麼事都很早就覺得不可能,你很難拿些很勵志的話來呼籲我。拍這部電影,卻是個例外。本來,我並不想拍成勵志或心靈雞湯類的東西,只想拍大時代下的小人物,但最後,我卻被當中的氛圍感動,也可能我到了一個年紀,反而回到更天真的時候。


所以,現在你問我夢想是什麼?跟小時候一樣,我還是不相信純勵志、太美麗的謊言,但是我會退一步,相信有夢想這件事。


夢想不是「有志者事竟成」,100個有夢想的人,99個會失敗,這是現實。我們不能跟任何人說:「只要有夢想,你就會達到」,這是廢話。


但是,我會用戲裡的一句台詞這麼說:「夢想是什麼?夢想就是一種讓你堅持,就感覺幸福的東西。」100個做夢的人,雖然只有1個達成夢想,99個都失敗;可是100個做夢的人,100個都快樂,因為他在夢想的狀態裡。


夢想不是針對那1個成功的人,而是其他99個人。夢想是一種過程,而這個,我是相信的。


關於國際化或是進軍美國,一直是普遍存在於亞洲社會中的競爭焦慮。這次你在作品中也探討了這點。做為一個指標性的華人導演,你怎麼思考這一點?你也會把打進世界市場當做個人目標嗎?


完全沒有。


17、18歲時,我也在美國打過工,但我並不像電影中的角色覺得被欺負,因為我什麼都不會,個子很小,我不做busboy(餐廳雜工)做什麼?我連waiter(侍者)看起來都不像。


很多年後,我曾帶君如(編按:陳可辛的妻子吳君如)回去過我工作的餐館,但並不是要幹嘛,只因為我們這一代吃的苦不多,所以永遠覺得吃很多苦是件浪漫的事,所以把年輕時吃過的、小到不能再小的苦拿來放大而已(笑)。


我是個香港人,香港不是國家,是個非常依附別人的地方。香港已經夠邊緣了,而我在香港,又是個比香港人更邊緣的人,因為我是華僑第二代。所以,我比別人更需要找到認同和生存的意義,更急迫於創一番自己的事業。因為,這是我唯一生存的方法。


去美國念完書後,我回到香港做導演,但很快的,97來了,我像很多人一樣離開,到美國拍戲。美國的制度很成熟,但是對導演限制太多,所以我知道,我在美國拍不了好電影。


接下來,我去日本、韓國、泰國,拍了幾年泛亞洲電影。一直到中國的市場比較健全,我才進去開始拍合拍電影。其實,這一輩子我不停的在轉地方,只是希望我跟電影的這張「合約」能繼續下去,就這麼簡單。


我沒想過什麼「勇闖好萊塢」,如果在香港拍電影靠本地市場能夠回本,我會在香港一直拍下去。


電影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,每個時代的電影都代表了那個時代的一種心態。我一直覺得,電影不該有太大的包袱,電影本身就是把問題拋出來,至於答案,由每個人來決定。


很多演員在你的電影中都格外有爆發力。你怎麼評估一個演員是否適合某個角色?尤其當這個角色他並沒有嘗試過?


要讓人物和演員混為一體,唯一的方法,就是把這個角色拿出來,和演員很深地聊天,讓演員把他的經歷帶進角色裡。我不喜歡用方法來呈現演技,我覺得演員一定要靠本色。但靠本色不是件容易的事,因為很多時候,他們的本色已經演過了。


香港這個環境中,很多明星都是偶像派。所謂偶像,就是把一個假的形象放在銀幕上,讓觀眾喜歡。當他成功了,就會牢牢抓住這個形象不放。


只要讓這些偶像拋棄他表面的形象,拿我們的劇本去挖掘他人生中的經歷,再把他真實的特色寫進劇本裡、放大,讓他放鬆,把明星身分放開,最後90%的人都會因為這個角色中有他自己的色彩,更有激情來演出。


除了事前選角,等到實際演出,在現場教導演員表現時,你有特別的方法嗎?


沒有。剛才我講的都做了以後,剩下的就是他們的show。


很多演員因為看了其他演員在我的戲中有突破,所以想和我合作。但是在現場,我是不講話的,也很少教什麼,所以他們會有些失望。但我的想法是:等去到現場,已經晚了。


舉個例子,電影中婚宴那場戲,3個演員都喝了酒來演,黃曉明喝得特別多。他最後哭的畫面,完全是劇本沒寫的,我也沒覺得他需要哭,但等到我們都關機了,他還在哭。可能,他把他當偶像時的壓抑,也在那一刻跟著角色的壓抑,一起爆發了出來。


這都不是我教的,當演員能進入角色,自己創造很多這個角色的邏輯時,他自然而然就會演了。


每次拍戲,你總是身兼導演與監製,把創作、營運的責任都攬在身上。為什麼?要兼顧這兩種身分不衝突嗎?


非常衝突。但我只有一個裡由,就是自己跟自己衝突,都好過和一個與你敵對的人衝突。要是那個人沒有這麼愛這部電影,或是想法和你不一樣,不是更痛苦?



這種衝突,讓我是個實事求是的人,而不是只坐在象牙塔裡、高高在上選人的導演。因為我知道,不好好談完這個演員,他出去就接第二部戲了,他不是非演我的戲不可。


面對演員,我根本是個孫子。這就是老話一句,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。我永遠知道自己的弱點;甚至有時候,我會故意過分放大自己的弱點。


把這兩個職位都放在身上,儘管過程很痛苦,每部電影也都有妥協,但我還是做到,而且so far so good,那就不錯了。


這部作品對你導演生涯帶來的最大意義是?


這是第一部拍完後,我馬上感到很喜歡的電影。過去很多次我被問到:「你最喜歡哪部戲?」我從來不回答,因為當然是以後的戲。


但是拍這部戲不一樣,我拍得很動情、很快樂、很投入。尤其是經過前幾年的低潮,我本來以為我的天真都沒有了。




透過這部電影,我發現,原來我沒有變,好像回到30幾歲時,創作欲跟能力最強的時候。這對我來說,才是真正最重要的:我不是只跟電影續約,是我跟我自己,也續約了。


陳可辛小檔案


電影導演、監製。1962年次,代表作品包括《金枝玉葉》、《甜蜜蜜》、《投名狀》、《武俠》等等。最新作品為由黃曉明、佟大為、鄧超主演的《海闊天空》,在中國票房突破新台幣25億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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