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來我才知道,其實父親和母親離婚的導火線,就是因為哥哥臉部天生的顏面神經纖維瘤,導致母親的婆婆,也就是我奶奶對她的偏見與日俱增。
母親在我上小學那年時離開了父親,我和哥哥就一直和母親生活著。
從我有印象以來,哥哥顏面上的肉瘤就隨著他年紀增長而增生,母親擔憂他那瘤狀突起的面容,在校園裡會遭受同學的嘲弄與歧視,無奈之下,只好刻意讓哥哥延緩一年入學,以便我能就近照料哥哥在校園的課業與生活;因此,從小一到國中三年級,我和自己的哥哥當了九年的同班同學,直到我考取了高中後,才結束與哥哥「連體嬰」般的生活。
就讀國小時,哥哥臉上的纖維瘤其實還不算太嚴重,大概兩、三片扁平隆起物從脖子延伸到右唇,加上幾塊明顯咖啡色的斑點,像是烙印似的貼在他臉頰上;即使老師總會教育班上的小朋友,哥哥的病症是天生的,並無傳染之虞,但部分頑皮的同學,仍會在哥哥的背後幫他取上種種不雅的綽號,從國小開始,我就因為同學們無盡的揶揄與調侃,和大夥兒結下了不少梁子。
我一直無法諒解,每當我因哥哥的面容遭嘲笑而替他出氣時,哥哥卻要求我別理會那些人,直到上了國中,某次下課休息時,班上一位頗為高壯的同學故意在我哥面前,模仿起當時熱門電視劇中的「康安」,他將雙手曲起,用力將自己的臉擠皺成一團,在我哥面前說:「阿兄!你的臉安怎了,那ㄟ掛著一粒芒果。」
一說完,班上同學立刻笑成一團,捱不過如此的羞辱,我拿起午餐所附的紅茶包,用力丟向那位同學臉上,紅茶包在對方臉上爆裂,灑濺在他純白的襯衫上,雙方戰火就此挑起。就這樣,我再次被叫到訓導處,所有師長皆責備我的衝動,就連哥哥事後都怪罪我不應該拿飲料丟同學。
我越來越不明白,從小到大,我用盡各種辦法保護哥哥,但哥哥卻常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,教我別鬧事,於是有好多次回到家後,我會故意在哥哥面前,向母親哭訴著要和哥哥分班,哥哥聽在耳裡,好似也沒什麼反應,只是靜靜地寫著他的作業。
母親不從,我只好把希望全部寄託在高中聯考。
其實哥哥和我的成績平分秋色,在我所屬的彰化考區,當時全縣境內僅有五所高中,因此上了高中後,我們極有可能還會念同所學校,甚至同一個班級。為了擺脫哥哥,我在國中三年級時,每日奮鬥不懈地複習著課業,終於,聯考成績放榜後,我如願考上當時的第二志願──精誠中學,但哥哥的表現卻失常,不只是高中,連五專、高職的成績統統都出奇的差,成績低到恐連選填志願的機會都沒有。
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枷鎖,高中與大學時期,我終於也能和大夥兒一樣活躍在社團、交友與愛情的世界裡,直到退伍後,我在台中謀了一職,過著穩定的生活,但每個月,仍會抽空回彰化老家探望母親與哥哥。
哥哥因聯考失利,國中畢業後就選擇待在家裡製作「綁雨傘骨」的家庭代工,母親偶會幫忙哥哥做點手活兒,倘若再加上我每月給予的零花,他倆的生活開銷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。只不過隨著年歲增長,哥哥右臉到脖子之間的瘤,已增為一大塊如芒果垂掛在他的臉上,連原本臉頰上的咖啡斑,都長成一粒粒大小不一的肉瘤,往上延竄至眼睛周邊。母親最擔憂的,除了哥哥的健康,當然還有哥哥「成家」這檔事兒。
直到去年,哥哥終於邁入了而立之歲,母親利用一個周末,獨自前來台中探訪我,母親說,她替哥哥報名了越南相親團,希望我能請幾天假,陪哥哥去一趟越南。
我責備母親,為何要讓無辜的越南女子,承受這種沒有愛情基礎的「買賣式」婚姻。母親像是帶著一份虧欠,只說是為了哥哥往後的日子著想。
和母親一番交談後,我終究忍不住把話給說開了;我將從小到大,為了關照哥哥所換來的滿腹委屈,一股腦兒的對母親吐出,我質問母親,為何有好多次,明明是我受了冤屈,但你們卻都偏袒哥哥,只因為他臉上長的那堆瘤嗎?
母親潸然淚下,她告訴我,其實哥哥眼部周遭的纖維瘤,已壓迫到他右眼的視覺神經,哥哥的右眼,現在已是半瞎的狀態,哥哥會願意到越南相親,就是怕連累到我們。
「你知道為何哥哥國中畢業後就不再升學了嗎?」母親反問我。
以往,我都以為哥哥是不願意接觸人群,才放棄升學。
但母親卻對我說:「其實哥哥也想念高中,只不過他早已知道不管考上哪,我這個當媽的,一定會要求你們兄弟倆報同一所學校,他為了讓你這個弟弟有個正常的高中生活,聯考才刻意考壞的。」
母親終於將哥哥埋藏多年的底牌掀開,當下我確實感到幾分意外;但直到我駕車載母親返回彰化後,將門推開,夕陽餘暉打在正在清點傘骨數量的哥哥臉上。
好久沒這樣看著哥哥的臉了,他那些不受控制的爛瘤似乎又更加巨大了,頓時,我腦海中盤旋起與哥哥昔日相處的片段,回憶在腦中折騰許久,我這才明瞭,原來哥哥才是一直默默照顧我的那個人。
傘骨五十把綁一綑,哥哥清點完數量後,我替他抱起五十把傘骨,好便於哥哥以尼龍繩穿入打包,但哥哥卻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所撼。
我告訴他:「哥!我們別去越南了,換我來照顧你好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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