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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24歲就以《蛹之生》熱血純真的青春故事而一夕成名的作家小野(李遠),三十多年來常以輕鬆筆調寫親子生活陪伴讀者,也影響著一些家長的教養思維。卻在邁入60歲之後,連出兩本書回顧一生反叛命運的心得,悲涼道盡心事後又不斷再現勇氣鼓勵,雙重韻味層層疊疊迴盪出現。


小野不按牌理出牌的人生,常使人覺得戚戚然,聯想自己好像也沒什麼選擇,就懞懞懂懂做了選擇而走過大半生,或如同他的大姐聽爸媽的話拿高學位做到高級公務員,或如他的二姐放棄文藝夢想而考入外商公司周旋商場,辛勞一生。


小野卻不肯服從父母的理論──認份從事穩當工作例如當公務員或老師,卻叛逆般走上寫作、電影、戲劇、唱片製作、電視的路,而且還從不跟爸爸商量,爸爸兩度被他氣得中風發作。


抑鬱不得志,全部希望寄託兒女的父親的要求嚴厲,是超過一般父母的那種計較成績,要他們有本事立足於殘酷的世界。有一次父親還要給他特訓,他得抓著兔子讓爸爸殺,全程盯看鮮血染紅免毛、眼神不可閃避,之後被爸爸暱稱「大老虎」。


這樣的成長經驗,帶給小野認知人生是悲歡交集的。即便去年已61歲了,看電影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時仍有後座力。當少年與老虎歷盡艱辛終於漂上岸,老虎頭也不回走入森林那一幕時,「我已淚流滿面,彷彿看到自己身體裡的大老虎漸漸離開自己,我平安度過人生的海上漂流,驚濤駭浪都已經在身後。」他在電影院裡同時跟自己的老虎道別與道謝,耳畔想起愛子女愛到骨子裡的父親重複說過的叮嚀「這個世界是殘酷的,所以要步步為營……」,但他的本性又實在討厭人生處處要比較、事事以功利為前提而盤算。



帶著這樣複雜的心境步入中年後,小野不可避免地要陪八十多歲的父母走過老、病、死,卻也在去年初迎接孫子出世帶來的新生,走過死與生,嚐過人生不可避免的苦痛、不得已之後,自我超越與心情平靜,寫出《有些事,這些年我才懂》、《世界雖然殘酷,我們還是……》可以有很多選擇、有很多人事物值得相信、能擁有自己的夢想藍圖、要為社會做些事,包括越老越要愛世界、幫助年輕人。


從叛逆小子到平靜的後中年,來聽聽小野娓娓道來他從15年前父親突然心肌梗塞離世以來所經歷的死與生:


十多年前我四十多歲寫爸爸《痴狂老寶貝》,把爸爸和我之間的故事寫得很好笑,其實幽默的背後隱藏一些很悲傷的東西,但我當時很不會浸淫在那種悲傷中,所以我就寫得很好笑。


一兩年後,我爸突然過世,82歲。他摔倒造成髖關節骨折,手術很順利。但那天晚上他一直叫我們用救護車送他回家,我們認為他在胡鬧,一直不同意,他就一直罵我們不孝順。後來回想才知道,其實那時他知道自己「要走了」,看起來好像神智不清,但還很會說話,一直堅持要回家。


我們半夜三點才回家,五點就接到電話說「你爸爸走了,趕快過來!」我趕去醫院時還在急救,我打電話給媽媽,我真是不懂,我媽媽接受我爸「走」的那個包容度,以及心情已完全準備好。她慢吞吞地說要先洗個澡,再帶爸爸的衣服來,從頭到尾沒有掉一滴眼淚。我從來沒見過有這種人!那種場面真的沒有人不會哭的,子女們全都嚇傻了,但我媽竟然全程沒有掉一滴眼淚,那時她78歲。


她對我爸一直說,我覺得你很可憐啊,走了也可以了啦,沒關係啦,不要害怕,我和孩子們會好好的,我很快會去找你的。她從容不迫的態度讓當時一片慌亂的氣氛瞬間安定下來。


我還真不了解我媽媽。所以親子對父母親的了解好奇怪,已經這麼親密了還是沒有懂她,你以為她會崩潰,她卻跟你想的相反。


媽媽不會哭,其實是因為太多悲傷了,她根本是哭不出來。我爸爸很悲觀,一天到晚唉聲嘆氣,抱怨世界不公平,做到退休都還是同一職位的小公務員,我們家裡總是錢不夠用;他從小又孤兒寡母受人欺侮,家產都被族人吞掉,我祖母後來發瘋。我媽媽跟這麼悲傷的男人一起生活,必須非常堅韌、忍耐。她對父親的愛很深,活著時,晚上會講故事給我爸聽,走的時候安慰他不要怕。


我妹妹48歲腦溢血早逝,走的時候她也沒哭,一般媽媽送兒女走都哭斷腸,但她跟我妹妹一直講話,說「你也很辛苦了,先走沒關係,媽媽馬上就來。你好好走,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孩子,我會照顧她。」每個人都聽得很心酸,但我媽媽很平靜,眼眶都不紅,講完就走開。


她對生老病死看得這麼開,大概跟她小時候逃難有關,共軍在閩西與江西附近成立蘇維埃政府,外公與大伯公被列為土豪劣紳,房屋被燒毀,財產被搶光,她一路逃,跌進亂葬崗,踩到別人的屍骨,嚇得要趕快爬出坑洞。我弟後來跟她旅行共住一室,聽到她這麼老了還做惡夢,高亢尖叫「把繩子丟下來,快把繩子丟下來。」從小她就知道人生就是這麼悲傷,看盡悲歡離合和死亡,她一點都不害怕。


爸爸走後,大家問媽媽要不要跟我們住?不要,才不要跟你們住,這裡過習慣了,跟人去旅行,打拳。她其實是體貼子女各有各的生活。


接下來十年,我忙於上班做電視(出任華視總經理),大部份時間是我兩個姊姊在陪媽媽,大姊午休時間回家找媽媽吃飯,二姊後來跟媽媽住,有五、六年時間變成是媽媽照顧她跟小孩,做飯給他們吃。我忙到用電話噓寒問暖。


這五、六年她最大改變就是旅行。我爸不敢搭飛機,說他坐飛機會心臟病死掉,媽媽說我可不可以自己出去玩?爸說你去玩就等著回來收屍。


所以我爸爸死後,她整個人有說不出來的自由,這種自由跟愛不愛沒關係。我們安排她旅行,我弟住美國很偏僻的路易斯安那州,等於是最沒有跟父母親相處的,他也覺得內疚,就每年陪媽媽玩一次,她忽然得到了這個兒子。


媽媽離去讓我想得更清楚


很特別的是,我發現讀者對我寫媽媽過世前我陪她、到她走後,我所領悟到的一些事有反應。


我再回到家裡是2008年,她88歲,身體越來越差,差到逐漸不能走動,到最後躺了3年,醫生說沒有病,就是衰老,神智清楚,連到最後要走的那刻她都知道,身體慢慢變涼,跟我說「我。要。死。了。」就閉上了眼睛。


媽媽走前三個月我常住媽媽家,睡在媽媽隔壁房間,常幫媽媽把屎把尿,我覺得滿幸福的,忽然覺得親子關係很奇怪,幫媽媽做這些事的時候都不覺得髒耶,這是以前從沒有想到過的。


我看到我媽媽能正常上廁所時就替她高興。我把她抱起來,跟她玩太空人遊戲,我說「90歲的黃冰玉太空人要出發囉」,抱到馬桶上,「現在太空人要大便囉,太空人因為失重,大便很難喔,大便有滴下來就不錯,出來了,順利順利,出來了,太空人實在很棒,」我媽媽苦笑,那是我跟媽媽最親近的一段,我媽媽在走前一刻還可以上廁所,滿幸福的。


我不是說我孝順,而是我的個性輕鬆,本能的用輕鬆態度照顧,不想沈默悲傷、唉聲歎氣。


最後陪我媽的這幾個月,讓我人生進入更深沉的思考。媽媽是個奇女子,包容、達觀、慈悲、智慧、溫柔、少有聲音,卻從沒放棄她對家人的愛。她笑口常開,覺得自己很平凡但很幸運,發自內心的欣賞別人,常給別人溫暖和方便,也不會自怨自艾,完全能接受自己,承擔世間的痛苦,幸福即隨時隨處俯拾皆是。


所以在她的告別式上我們快樂的唱歌,說些關於媽媽的笑話讓來賓笑,準備了《媽媽不流淚》給來賓,推想怕麻煩別人的媽媽一定很嚮往這樣談笑瀟灑走一回的感覺。


因為媽媽的離去,我漸漸想清楚許多事情的真相。媽媽離開人世3年了,我天天睡在媽媽睡過的床上,坐她坐過的椅子。就在她離開我的那一刻起,她的存在感覺越來越清楚而強大,原來,她早已化成了我的骨肉,我從那一刻開始認識自己。



去年初我在15天內分別做了外公與祖父。先前有個朋友告訴我說,當你抱到孫子時你一定會痛哭流涕,自己有後代了。我說會高興但不會這麼激動吧。當我看孫子抱一抱時,也真的沒有非常喜悅,因為回到我生命的底層,一直覺得生命有悲歡離合,很開心但也會擔心,兩種東西並存的感覺。


但是上上星期五晚上,我在總統府前參加第12次反核,聽到台上女歌手蕭賀碩唱蕭泰然的「嘸通嫌台灣」,


你若疼祖先,嘸通嫌台灣;


你若疼子孫,嘸通嫌台灣。


我聽到第二句時就哭了,突然想到我孫子,感覺突然出來,自己有孫子了,我有後代了。


我充滿感激


我去宜蘭演講的第二天,跟黃春明聊天,他說,現在醫學太發達,我們會越活越久,我們要做好可愛的老人,幫助年輕人。所以他搞白果屋,黃爺爺講故事給小朋友聽,我好感動,因為黃春明本身創作很多,但到這年齡(78歲),他最愛做的事反而是在這樣小小的空間給小朋友講故事。


他跟我說,人越老越要愛這個世界,要奉獻給年輕人,我們可以安全活到這個年紀,已從這個世界得到很多了,充滿感恩,再來就不是抱怨什麼夠不夠,而應該是我很夠了,我應該給。我未來其實也滿想做這種事,繼續講故事、做小玩偶,尤其看到一代代出來,應該是滿幸福的。




五十幾歲父母離開後,我開始深切、誠實地面對自己,以前不敢去想,想了會難過,現在年紀夠大了,不用害怕,可以很坦然面對自己成長中的恐懼、悲傷,可以去想、去勇敢說出來了,包括8歲有一天我曾經計劃要自殺的往事。(李瑟、張曉卉採訪,黃惟伶、李宜芸整理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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